海麵升起的霧氣,沙丘的跌宕匍匐,日暮的漸層光暈——走進藝術家Justine Ashbee的工作室,牆麵上垂墜而下一張張織毯,描繪著自然景致的豐厚意象;織毯色度的或深或淺,支線的阻斷和連接、和緩或浪起,僅僅是由雙眼光看,便讓人感到其中存有的自然律動;不禁想像著,指尖滑過織毯表麵的觸感,又該是何種婆娑。
文字尚未出現前,人類以結繩與圖像記事,以植物與獸皮為載體,將日常梳理成一張張織物——它禦寒、蔽體,或結網,或成裝飾。曆史尚未成形,想像未有邊界,從自然一隅便揣想整個宇宙的生成;山棱地景皆入了織物圖騰,仿若穿上了無形的庇蔭。經曆漫長的時日,如今科技進步改變生產模式,人們穿戴成衣,裏頭並不駐進任何神靈。
然而,天文學家卡爾薩根曾提到:「生物學上,有一種現象稱做『重演』。意指個體胚胎發展的過程,會重現其種族演化的曆史。人類的心智發展也在不知不覺重複了遠祖的思想、探索過程。」即便今日的科技時代,我們仍留戀物質的觸感與實作的踏實,也許這便是血液中祖先所留下的痕。「編織是人類擁有最古老的技術之一。對我來說,能參與在其中是一件神奇的事。」Justine Ashbee 便依尋這樣的本能,以編織為創作。
最初她所從事的其實是繪畫,目前的編織創作,看來像是進行了一個小小的跳躍,將作品變成更為「觸覺」的形式。編織時,她總覺得那是整個身體的律動,坐在織布機前等待一個發現的過程,「我讓新的圖案來指引我,有時我什至不知道這件作品的樣貌——直到它脫離織布機。」
曾居於西雅圖並在當地成立了藝術聯盟(art-collective)「Cairo」,Justine 之後輾轉至新墨西哥州,參與常駐編織計畫,教授納瓦何(Navajo,美洲原住民)人永續農場耕織,而這次經驗深深影響她的創作方向。教學過程中,他們從雪鬆樹枝上將樹枝切割而下、削皮、打磨,以製作織布機;自羊群身上剪下羊毛,轉換成不同色調的紗線:灰色、奶油色、白色、黑色和象牙色——所有都是源自羊毛的天然色彩。「我們將織機安裝在一扇大窗戶前,俯瞰沙漠山脈的壯觀,並一邊進行編織。」她解釋,「這讓我重新發現了『編織』好似一樣禮物,成了我身為一名藝術家的根源。」
受到原始工藝與儀式的啟發,Justine 發現神秘與詩意隱匿於遠古傳說和服飾中——先民們相信靈性蘊含在自然界的每一樣事物,通過直覺,就能從中獲取訊息並與之溝通。「我受到納瓦何、霍皮族(Hopi,美洲原住民)、多貢(Dogon,西非的古老民族)、印加、古埃及等的儀式服裝與文化吸引。儀式中,神話固有的主題——天空的神祇、眾靈與存在,日月星辰的崇拜,這些對我而言是十分浪漫的。」編織成了「可見」與「不可見」世界的橋梁。
其中,不同民族如何感知自然,如何將與自然的關係轉化為儀式?人們如何標誌著時間?在廣闊浩瀚的自然裏,人類又是如何如同一個微小鑲嵌?這些探尋都令她著了迷,成為創作的源源動力。「保持好奇,持續參與著自身的不確定性,跟隨自己的傾斜,就會保持新鮮。我認為這很重要,讓自己不明究理的對某樣事物感到興趣,但隻讓這份好奇引導著。」她如此描述這份執迷與創造力的關係。
作品中,Justine 尤其喜愛在織毯添入些許金屬,這項手法源於大學的紡織課程,她著迷著金屬編織的美麗。「我正在尋找一種能夠重現滾動沙丘的外觀、感覺的材料。我用銅編織起伏,將沙漠的熱度和迷人的質量帶回我自己。」脫離了當下的觀看,景觀淡化為一塊塊色彩拚湊的印象,她將其重置、排序、輸出,縷縷絲線便若流水彙聚成一麵網。搜集著各式纖維和紗線,並加入了黃銅、金、銀等元素,就像展開一場科學實驗,讓光線落在每一個毛孔、每一處皺褶,折射出更變化多端的流光。而這種質材的特性,使觀者更容易從「觀看」中延伸出更多「感覺」——織毯畢竟並非全然平麵,起伏與紋路的呈現,讓人想輕輕碰觸、甚或搓揉。
織物是一項陪伴人們生活已久的日常物。說來神奇,經過浩繁時間,人類終長出某種情感,看著出於實用的物品漸漸脫離原始功能、投之以審美目光,織物何嚐不是這段演變的銘記。Justine Ashbee 相信此刻出現在生活中的每一樣事物,對人們而言是美麗並具有意義的:「我始終希望保有這樣美好的體驗,僅因美麗而欣賞著,不需賦予某種原因、提出某種觀點,或解釋著如何理解。我僅希望人們能有一個內心的回應,而時時朝它靠近。」織線仍然在機杼間縱橫跋涉,編寫關於自然、人類及時間的故事,而美麗的想像尚未終止,一切仍舊未完待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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